相思相望不相亲的意思【相思相望不相亲】

犹记得他纵马塞外,“山一更,水一更,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账灯”的豪情,难忘怀他“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真挚,为他英年逝而感叹,他周身笼罩的那份苍凉,流诸笔端,跨越时空,三百年来回音不绝。令我更感动的是他与卢氏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爱情故事,他就是被称为清初第一词人的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字容若,生于1654年腊月,是康熙一朝重臣明珠之子。纳兰性德19岁一场寒疾让他足不出户,无法考取进士。不过找到了他的如意伴侣,妻子是两广总督尚书女儿卢氏。她美丽贤淑,比性德小一岁。纳兰在新婚之夜见到她时,惊讶于她的风神秀美,竟不知如何说话。洞房之夜情景他是这样记载的: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锦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纳兰性德22岁那年,参加殿试获得了二甲七名,被赐进士出身,还变成了康熙皇帝御前的三等侍卫。
  史料记载,纳兰性德具有文武才,“数岁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发无不中。”而每日校猎回来,“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酣声相和。”且风姿飘逸,属人中俊杰。对这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贵族才子,康熙皇帝一直宠爱有加,常常把他带在身边,打猎出游,形影不离。
  但性德却生于富贵,向往江湖,常常不堪忍受远离卢氏的生活。在身为皇帝扈从的同时,他写下了大量思念妻子的诗文,也写了很多闺怨诗。在记录他和卢氏生活的作品里,他写到过二人弹琴,读书赌茶,偎依在回廊里悄悄私语,躺在黄昏里共看斜阳。
  1677年始,性德继续陪着皇帝频频出游,尽着一个皇家侍卫应尽的责任。但他的心却时刻都在京城卢氏的身旁。卢氏已经怀孕多时了。那年五月,他终于回来了。但卢氏却等不及了,因生育大病一场之后,竟撒手而去,死时年仅22岁,留下她和性德唯一的儿子海亮。
  纳兰性德的世界,就这样,彻底地被颠覆了。在卢氏死后的四年里,性德一直沉浸在哀伤之中,也没有心情续弦。我这样说,并不是指他身边就没有别的女人,因按照满人俗例,是“一夫一妻一妾”。他那时的妾叫颜氏,且为人贤淑,也颇得他的欢心。但无论是谁,也无法取代卢氏在他心中的位置。纳兰性德在卢氏死前,已在京城内外颇有才名了。他的词内容广泛,涵盖爱情友情和仿古咏志。但在一个礼教为先的社会里,他却用儒家最不愿深谈的题目之一——夫妻之情,征服了大江南北,作品还甚至被流传到了高丽。这些作品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虽然依旧可以划归到情诗之列,但它們却不是中国诗词传统意义上的以闺怨、思妇和征人为主题的情诗,而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妻子的怀念和爱情。在纳兰性德之前,没有哪个中国文人,曾这样自觉勇敢地写过自己的妻子。


  卢氏死于5月30日。死后灵柩暂保存于双林寺。仅半个月后,纳兰便写下了千古绝唱《青衫湿遍·悼亡》。这首词绵长婉转,凄凉不堪,几近鬼语: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分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这首词是以卢氏灵柩所在地为背景的。纳兰性德绝望地要把他的眼泪和祭奠亡灵的椒酒融在一起,洒到地上,以唤醒常睡不醒的卢氏。
  写完这首字字都是血泪的长词后,纳兰性德的悲伤并没有平息。从那以后,他的悼亡之音便如火山在势,不断地喷发。1677年9月,卢氏去世已经三个月了。在重阳节到来的三天前,性德梦见了卢氏,淡妆素服,握着他的手,哽咽不止。性德惊醒后,虽记不住卢氏所说的大多数话了,但却记得一向不善诗词的她,在梦中留下了这样两句诗:“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悲痛欲绝的性德便写下了一首《沁园春》。这个梦,把根本没有痊愈的他又往绝望之处狠推了一把。词中再一次回忆了他和卢氏琴瑟和谐的往日生活: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也许有人会对他的这种哀伤不能理解。性德的伤痛愧疚的成分很多。他在很多词里都写到自己临行之际,妻子强颜欢笑地向他询问行程。他也写到自己常常思念着她,却有时因为怕增加她的忧愁,而避免写信打搅她。还写过妻子曾把庭院里花开的消息写在家书里,送到了正在漂泊的他的身旁。他们就是那样相互牵挂。卢氏的墓志铭对她褒奖很多,说她克孝,“三日羹汤,便谙姑性”。但她嫁的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家,而是显赫的贵族,我也因此不能不怀疑她到底除了纳兰性德之外,在那个家里,还有没有别人理解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墓志铭所刻画的形像,是一个被清朝上流社会所接受的典型的淑女和儿媳;但纳兰笔下的她,却娇憨,热烈,是一位美丽纯真的少妇。纳兰性德的愧疚,便是由于他后悔自己以前因侍卫生涯的奔波不定,没有能够和卢氏朝夕相处。这种心情反应到词作中,就是一种无法排遣的伤感、悔恨和自责。
  自这首《沁园春》之后,月亮在他的词作里,常常也就变成了卢氏的化身。也从那时起,他无论是在妻子的忌日生辰,还是在马上途中,不论是和朋友欢会,还是在和续妻相处,心中总是弥漫着一层摆脱不了的哀伤。
  一年之后,卢氏在京西皂荚屯——纳兰家族的祖茔入土为安了,但性德却在继续书写着他的哀伤。有一首《沁园春·代悼亡》是这样写的:
  “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绣,空掩蝉纱。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
  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今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此词详细地描写了亡妻房中的什物,香粉,妆盒,绣帐,绣鞋,以及妻子当年与自己读书时撒娇的情景。纳兰性德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卢氏的一切遗物。另一首词,则描述了家人有次在晒衣服时他的反应。他这样写道:“丁宁休曝旧罗衣,忆素手为予缝绽。”他就是这样,用一种虔诚的态度,呵护和珍惜着她存留过的一切痕迹。
  当读纳兰词时,一些词句的频频出现,总会让我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受:“悼亡”,“代悼亡”,“梦亡妇”,“其明日是亡妇生辰”,“为亡妇题照”,“亡妇忌日有感”。性德伤情到了放纵和疯狂的地步,不把自己的郁结释放出来就不能够休止。
  26岁这一年,纳兰性德再婚了,续妻宫氏从此便走进了他的生活。宫氏据说和他的感情也相当恩爱,还为他生养了两个儿子。 自再婚之后,也许是那四年孤独痛苦的生活令他成熟了,也许是他学会收敛了,纳兰性德的词风由悲痛欲绝而转向了低沉婉转。而他的才名和仕途,却和他的感情遭遇相反,在那几年里蒸蒸日上。在陪伴皇帝的扈从生涯里,他走了很多地方,虽然在飘泊之中还常常想念着卢氏,但却理性了很多,他似乎终于知道了阴阳两隔,和她是不可能再团聚的了,如下面这首《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也常常想念着续妻、朋友、京城,通过咏物怀古,抒发着身世飘零之感。他的作品,艺术水平也相当高。1685年春,纳兰性德被康熙提升为了一等侍卫。5月回到家里便生病了。得的还是他19岁时得过的寒疾。不过这一次,他却不像上次那么幸运。七天七夜没有发汗。连皇帝派来的御医都不能挽救他。他与世长辞时,年仅31岁。
  纳兰性德曾多次表达过他愿意追随卢氏而去的心情,如这首《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他和卢氏虽然不能同生,但所幸却能同死。他死的那天正好也是5月30日,卢氏的忌日。


  听到纳兰性德去世的消息后,很多人当时都哭了。有一百多人写了悼词,还有人因为不能前来吊唁,在远方为他设置了灵堂。康熙得到这个消息时,已是六月初四。“梭龙战报至行在,康熙帝遣官使拊几筵,哭告之。”毕竟会舞刀弄剑、笔下生虹的,清朝十三朝也就纳兰性德一个。
  在纳兰性德去世的两年前,他曾护卫康熙和其母西幸五台山。在路经平遥的双林禅院时,平静了多时的他,又写下了两首悼亡词。不知是否是双林那两个字,让他想起了卢氏的停厝之所: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挑燈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纳兰性德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把生当成了梦,死当成了醒。对这样一个人来说,死并不恐怖,死是归宿,死也是解脱。
  认识他为他短暂的一生惋惜不已。在31年的人生中,纳兰性德成就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成就的梦想:著有二十多卷的《通志草堂》,其中赋一卷,诗词各四卷,杂文四卷,经解序三卷,他还写过《词林正卷》(但已失传),考证和补正了上百卷的文献,编选了《全唐诗选》、《名家绝句抄》和《今词初集》等书,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结交了无数杰出的文人。但对众多的凡夫俗子来说,他最动人的生命片段,却是他和卢氏三年短暂的爱情生活。那些不会因时空变换而消失的永久的痛苦。只要人们还在憧憬和希望着爱情,纳兰性德就还会继续永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