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繁华散尽,洪塘把热闹留给了鬼神】洪塘

洪塘把最热闹的时候都留给了鬼神,把安安静静的生活留给了自己,在动与静的转化中,千年老街的传统就这样传承着,犹如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般自在、自得。
  骑竹马 过洪塘
  上了年纪的福州人都记得一首童谣:“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郎接。问郎长,问郎短,问郎何时返。”这里说的洪塘,是福州西郊南台岛北部的千年古村,自古商贸兴盛、人文蔚起,既有古老的街市、又有宝贵的明代古建筑,更有金山寺、妙峰寺等伽蓝圣迹,是发思古之幽情的绝佳去处。岁月在此留下的痕迹不仅仅是文物,更有活着的民风民俗,动静兼备让洪塘的看点更加多元,可以让如今的都市人从更多的角度阅读乡村,阅读千年历史。
  南台岛顶端的石岊山将滔滔闽江分为南北两港。“孤帆远影碧空尽”的南港水面宽阔,直到1990年,这里都没有一座桥飞架两岸,全靠摆渡过江。这就让洪塘成为了重要的渡口,从而形成商业中心。
  宋代既因渡而兴的洪塘,在元代兴建万寿桥沟通闽江南北、明代怀安县从北边的石岊迁入城内等一系列事件后,仍然保持着高度繁荣。古渡舟楫往来,沙洲畔渔舟唱晚,鳞次栉比的商铺贩卖苏广百货,妙峰寺和金山寺的钟声如同回音一般催人入静,这样千年不变的场景一直持续到三十年前。洪塘大桥建成后,古渡唯一的目的地成了永在水中央的金山寺,昔日熙熙攘攘穿梭在状元街上的行人,而今也只剩下前往金山寺的游客中的一部分了。走了一千年的钟,仿佛松开了发条一样越走越慢,洪塘成了甚嚣尘上的福州城外一处被遗忘的净土。
  洪塘原本分为上境和下境两个村,如今上境已经拆迁,而下境犹存。妙峰山下,一条状元街将洪山桥和金山寺渡口遥遥相连,两侧尚存不少旧时的木质二层店屋,虽然倾斜却仍在使用,宫庙和祠堂夹杂其间,不时会举行民俗活动,显示着传统社群中的公共建筑在此处仍然有强大的生命力。由状元街分支出一条较大的半洲街和若干小巷,比主街更加静谧,许多传统民居坐落在两侧,将精美的雕花藏在深宅大院。沿着状元街移步换景,最终会到达闽江畔,远处江心如一叶孤舟的,便是比洪塘还要出名的金山寺了。
  金山寺不会浮沉,但它是有法力的
  19世纪最著名的远东摄影家约翰·汤姆逊,在他1873年的影集里收入了一座“被庙宇覆盖”的江心小岛。当时,胶片需要很长的曝光时间,这让他拍下的江水澄平如镜,江心孤岛上木楼微掩一塔一树,恰如老僧入定、天女散花般动静相谐。这张美若仙境的照片被认为是汤姆逊的代表作,也让洪塘金山寺拥有了国际知名度。
  这座金山寺虽不如镇江同名的那一座出名,但“波心矗立原无异,未必闽江让镇江”,胜之在精,胜之在静。镇江金山寺已经与陆地相连,而离江岸近在咫尺的洪塘金山寺没有桥梁勾连,用盈盈一水封存了一份静谧,也为都市人保留了昔日摆渡的记忆。
  南宋时有人在江心孤屿建起了七级小石塔,环之以殿宇楼阁,遂成一座五脏俱全的小寺。有人说,金山寺所在的小岛是“浮塘金印”,是洪塘的官运所系,这座塔就是印把,有了塔印才会完整。建塔成寺三百年后,洪塘人文荟萃、英才辈出,先是有兵部尚书、七省经略张经,后有状元、太子少保翁正春,更有闽中十子之首曹学佺步武前贤。巧的是,这几位大人物都在金山寺留下了故事,张经在寺内“怡怡斋”读书,翁正春种下了榕树,曹雪佺题写了诗文。
  正因身上的名人故事多,许多人认为金山寺也是有法力的,会“随潮高下,水涨而不没”。无奈的是,精巧神奇的金山寺也一样是有生灭的造物,历经多次洪水毁坏,现存的除宋塔之外的建筑都是1934年及之后重建的,已非汤姆逊拍摄的原物,去今不远的2006年,我也曾望见其二层漂浮在浩浩洪流中,犹如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但无论经过多少磨难,金山寺屡废屡兴,依然屹立江心,这已经是一件最神奇的事了。“乾坤屹立,独能一柱砥中流”,金山寺是洪塘人,更是福州人心中的中流砥柱。
  从超拔灵魂的普度回顾大历史
  洪塘和金山寺一样几经兴废。在“嘉靖大倭寇”中,抗倭有功的张经被严嵩所诬,斩于西市,时人哀叹“冤同武穆”。在他死后倭患愈演愈烈,闽海生灵涂炭,洪塘也遭劫掠,乡民死难甚多。
  据传此时,莆田人林兆恩正借住洪塘金山寺里“怡怡斋”对面的斗室,行医之余著书立说。因为锅碗瓢盆和桌椅全是向洪塘村民借的,自己一名儒生又借居僧寺,故将斗室命名为“借借室”,还提了一联“山川寄迹原非我,天地为庐亦借人”。虽然是借,林兆恩其实把自己当作了洪塘的主人。他倾囊掩埋死难者遗体,并为他们做了超度法事。终其一生没有自我神化的三教合一思想家林兆恩,被后继者尊奉为“孔老释迦合一身”的“三一教主”,三一教成为了莆田民众的重要信仰,供有林兆恩像的金山寺“借借室”也成为朝圣目的地。而对于他超度死难者的善举,洪塘人则是通过延续其创立的宗教仪式来纪念,这便是从明代传承至今,逢甲年(十年一次)举行的“借借室”普度法会,为福州最盛大的宗教儀式之一。
  普度的看点不仅仅是“瑶坛设像玉京山”的壮观坛场。福州的大型普度必定有配套纸扎,在召唤鬼魂的羽林大神、输送章表的符使、阴间的执法者阴阳司和五花邓将军、代表被超度者的魂身以及他们乘坐的法船之外,最有趣的也是最富生活气息的当属“三十六间店”,又称“扬州城市万商铺”,代表阴间繁盛的商业场景。三十六间店展现着福州传统的行业,有柴米油盐酱醋茶,有钱庄、当铺、澡堂、酒库、鱼丸店、线面店,宛如旧时上下杭和南后街的再现,甚至还出现了真实存在过的著名店号,如邱德康烟店、德余京果店、阿焕鸭面店、同安酱园和大罗天戏院,体现了纸扎艺人的巧思,熟悉福州掌故的人观之必会心一笑。
  木偶戏也是普度的重要看点。大型普度是分若干坛场举办的,除了梁皇坛、血湖坛等,还有演出目连救母和包公判等有关冥判的提线木偶戏,以示对鬼魂进行“普法教育”的目连坛。洪塘普度有两处各擅胜场的目连坛,从第一日唱到第七日昼夜不停,是观赏日渐罕见的福州传统木偶戏难得的好时机。
  此外,洪塘人热情参与普度的场景也是很吸引人的。这不仅仅因为各宫庙的主持者都是本地乡亲,而且各种活动都需要村民的共同参与才能圆满。道士做醮时,村民们围坐在桌边,在诵经声中用糯米制作供品;拜斗时候人手捧一个朱红的米斗,列队通过“斗门”,为自己为家人祈福;作为普度的“分支剧情”,头顶肩扛神像、敲锣打鼓,在古老的市街上举行游神,这些集体参与的民俗活动显示了古老传统的人气与生命力,是洪塘最热闹的时刻,也是最有古风古韵的时刻。
  繁华散尽,谁在坚守?
  热闹是有时间表的,热闹之外的洪塘是安静的。状元街上的木构铺面已经东倒西歪,招牌停留在了80年代,顾客稀少让店主都变得懒懒散散,昔日洪塘为人称道的名产篦梳也不见踪影。半洲街和其他小巷的人就更少了,原木色的古厝门前只有孩子追逐嬉戏能打破这里的安宁。曾经和“三十六间店”一样繁华的景象,留在了日渐黯淡的记忆中。
  只有状元街上贴着的鲜红戏榜,让人回想起庙宇里的热闹场面。洪塘老了,年轻人少了,虽然酬神戏不断,但看戏的已经是老人居多了。当年可不一样,闽剧是各年龄段最重要的娱乐,对新戏的需求很大,诱使无良剧作家编起了故事,说翁正春在未高中时候被一妓女救过性命,定有婚约,中状元后却背信弃义,因此遭了报应,落得个“状元无子翁正春”,暗合了曹雪佺“负心多是读书人”的名句。这昧了良心的剧目还胆大包天地到洪塘上演,结果翁状元的后人们冲上戏台把倒霉的戏班痛打一顿,这出戏再也没人敢演了。
  事實上,翁正春可谓是人生赢家。《明史》中记载他官至礼部尚书,七十岁时回家乡率领子孙给百岁母亲祝寿,“乡闾艳之”,真是福寿双全,人生辉煌。他的后代现在何方呢?
  妙峰山麓洪塘小学前,是翁正春状元府最后一进花厅的修复现场。与许多名人故居不同的是,这里并非后来重建,而是翁正春真正的起居之所,从明末原状保留至今,明五暗七开间,雄健简洁的抬梁、华丽工雅的花替,体现了明代民居浓淡相宜的风格,更体现了翁正春所受的荣典。这里曾经高悬圣旨、接待朝廷天使,更曾是翁正春为母祝寿之所,历史价值与文物价值同样非凡。
  然而,由于长期未得到有效保护,这座厅堂多处构件糟朽,修缮迫在眉睫。因此,翁氏后裔于2015年投资三百万元对状元府进行修复。“我们不着急去做,不赶工期。”这样的修复观念和心境,比起某些多快好省的历史街区古建修复,有如霄壤之别。更可贵的是,在修复完成之后,这里将作为乡间文化展示,供游人自由观览,这是把私有财产化作公众福利的善举。
  翁正春后人的远见卓识和淡泊心境令我折服。这就是如今洪塘的精神,低调的自在和高调坚守并存。从表面上看不到的传统维护者还有很多。静悄悄的老街背后,除了修复祖宅的翁家后人,还有因福建工艺美术学校的众多漆艺工作室,许多漆艺传承人在洪塘进行福州名产脱胎漆器的制作;状元街上的礼饼店在节日将至时会突然恢复久违的繁忙,甜腻喷香的礼饼从这里销往许多热爱传统口味的家庭……
  洪塘把最热闹的时候都留给了鬼神,把安安静静的生活留给了自己,在动与静的转化中,千年老街的传统就这样传承着,犹如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般自在、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