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也好_这样也好任贤齐

故乡瘦了。
  脱去水肿的脸、丰圆的臀,剩下消瘦的身体和凹陷的眼眶,农民耕作的号子不再唱响,整个村子静悄悄的,恍如一潭死水。
  母亲带我回乡,探望一位病重的亲戚,他是母亲的小叔。母亲年轻时常受他关照,感情之深仅次父母。
  暗湿的瓦房,床上躺着一位老人,见到母亲便展露笑容,眼角粘连数条鱼尾,法令纹深陷在肌肤里。母亲蹲在床边,埋头在被子上,看样子正拼命压抑着哭泣。我对死亡并无多少概念,而眼前这位躺在床上的老人,分明像一条濒死的鱼。
  老人患的是肺疾,一呼一吸都颇为吃力。我见他皱的眉,闭的唇,鼻梁好似塌陷的山腰;褐的皮肤,青的眼袋,额顶的血脉分明。他不说话,我不说话,房间里只有母亲的抽噎。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他在等,等母亲停下来。
  房间里的抽泣声渐渐停息,之后却又是一片静默。让我诧异的是,母亲向来办事利索,又重规矩,而医生并没有说老人大限已至,可母亲的样子就像在挽留一个神明——准确来讲,是用眼淚来挽留。母亲与老人仍不说话,怪异的气氛令人想夺门而出。突然,母亲唤一声我的乳名:“霏霏,过来。”我走到母亲身旁,她拉着我,朝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母亲带着我回到车上,自始至终没有对小叔说一句话,而眼泪流了满脸。我并不知晓她痛哭的原因,或许是亲人分别,或即将阴阳相隔。我只好跟着一道静默。
  “刚才我多想和他说说话……”母亲打破了车内的寂静。“那为什么不说呢?”我充满了疑问, “既然想说为何不说?趁见面说上生前最后几句话,这还用提醒吗?”这个时候,我和母亲的角色就像颠倒一般,她是无助的孩童,我是正在训斥她的大人。她小心翼翼避开我的话题,认真开车。
  “为什么不和他说说话?”我重复了一遍。母亲并不作答,而是递过来一颗牛皮糖:“小叔那个时候最爱给我买的零食,你吃吃看?”
  说是给我的,但母亲却紧紧地攥着,我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露出里面的一颗糖。糖微微发黑,显然不能吃了。母亲又哭了。
  “他听不见,他早就聋了,好久好久之前,我离开农村之前……真的……我想大声呼喊,又怕……”
  我没有告诉母亲,你的小叔啊,一直都在等你开口,与从前一样。你们可以聊村口的树,唱清澈的歌,就如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生对死,聚对离,徐徐对匆匆……
  脚下的公路变得开阔,却长得望不到尽头。在得不到我的回答之后,母亲叹了口气,悠悠地说:“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