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芯 枕芯里的遗产

又到清明扫墓时节,我们一大家子又从四面八方赶回老家上山扫墓,地里已是麦黄豆熟,空气中也漾动着春的暖流,而坟山上仍是黄土枯草,没有一点春的绿意。
  不知怎的,年年上坟年年都会想起奶奶的那个枕头,想起那笔藏在枕芯里的遗产。为着这笔钱款,奶奶和妈妈曾发生过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吵架。
  那是30年前的事了,那时生活十分艰难,特别是生活在我们那样的小山村。在那个经济困窘的年代,奶奶跟我的上一辈的上一輩的大多数人一样,是个多子的人,有六个子女,但她又不如那大多数的人一样多福,而是个多苦的人。
  且不说她年轻时生儿难存,存一儿时又遭丧偶的苦痛,也不说她后来招赘的丈夫又意外身残的不幸,只说说她因逢上世纪50年代末全国闹饥荒而营养不良生下的那个傻姑,就可知她的一生是多么地多舛和多难了,更何况她年老时又生一子,这无疑是给她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但在我的印象中奶奶总是乐呵呵的,无论是烧饭、喂猪、干农活,还是教傻姑姑做事,她都是乐呵呵的。但一提到我的小叔叔,她就满脸的忧愁和不安,常常叹息说小叔叔可怜,说自己老啦,无能,对不起他。年少的我,总难理解,总是半信半劝地说:“哪里可怜?他读书不是有二叔供着他,他学习又比我们好,他考得上大学呢!您不用操心。”她叹口气说:“他哪能比你们,你们是爹妈供你们上学读书,是应该的。他呢,本该是我们供养,但我们老啦,无能力了,尽不上责任啊!”“大学,怕考不上吧!考上我们也供不起。还有,今后怕媳妇都难说到啊,因为你傻姑姑是分给他养的。”说着她总是眼神迷茫,暗自神伤。那时我小叔叔与我是同班,正上高中。小叔叔是奶奶的老幺儿,生下他时奶奶已是49岁。现在奶奶爷爷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已无力再供养小叔叔上学了,于是供小叔叔上学的责任就被做哥嫂的担当起来了,而这件事却成了奶奶的心头大病。
  也许是为了减轻自己内心的一丁点负疚,抑或是爱子之切,更确切地说该是两者都有吧!奶奶总是积攒下自己偶尔得到的零花钱悄悄地给小叔叔,尽管少得可伶,尽管小叔叔坚决不要。
  为了攒钱,奶奶可谓尽己所能,只要能攒钱,她什么都做(当然都是劳动所得)。
  什么拾破铜烂铁卖啦,拣麦穗卖了,拾花生拾胡萝卜等等,管他什么,只要能卖钱就什么都做,而且非常投入。甚至还艳羡帮别人家干活而获得工钱的人,她也很想去帮人家干活而获得工钱,但她老了,又带哮喘病,风湿病,没人要她。对此,我常听到她艳羡地看着别人无不丧气地说:“老了!不中用了!没人要啰!”
  终于她找到了一条长期稳定的发财之道。
  那时,村里来了一家提炼桉叶油的,在村里的河埂上架起了炼桉叶油的大炉灶,搭起了人住的棚子,就那么长期地驻扎下来收购桉叶提炼桉叶油。村里很多人家砍修了桉树的枝叶去卖,都有一笔不小的收入。那些小孩也趁机拾捡大人们拖漏掉或看不起的桉树枝去卖。一个个拿着卖得的钱幺三喝四地到村头的小卖部买吃的玩的。奶奶看在眼里,羡在心里,也想去拾捡人家卖剩的桉叶,但又不好意思,更何况也抢不赢那帮孩子,只能望洋兴叹。
  一日,她终于忍不住问了收桉叶的老板干枯了的桉叶要不要,那老板告诉她不仅要,而且价格比新砍下的、潮湿的还高。那一刻,奶奶可高兴了。新砍的,大枝的拾不到,但枯枝败叶多的是:在河堤、在山坡、在沟渠都有啊!于是她背起背箩,拿起麻袋,加入到拾拣桉叶的孩子中去。小孩们只是一时兴起,他们才没耐心去一片片拾拣枯叶呢,他们专门围抢那些刚砍下卖剩的枝叶,只要有人砍修桉树,他们就早早候在树下,当树主人下了树,把桉树枝叶一拖上车,他们就一拥而上抢剩下的。有时树主也会丢给他们两三枝大的树枝,他们就把小枝叶堆放到大树枝上,一溜儿拖着叫着笑着向收购点跑,一路直扬起一层层的黄灰。而不远处的河堤上、山坡上、沟渠里,只有奶奶一人正三步一弯腰两步一蹲身地在一片一片地拾捡干枯的桉叶。她的手已磨得像她身旁的老桉树皮一样粗糙进裂,她渗出汗水的脸被烈日晒得黑里透红,棕色毛线帽沿下散露出的几绺花白的头发也正如她身旁那褐色岩石上的几丛枯草一样在风中瑟瑟颤动,但她的眼神却是那样地专注,她的表情是那样地坚定,她完全沉浸在拾捡中。
  就这样,奶奶拾捡了一袋又一袋的枯桉叶,一次又一次地把桉叶卖向河埂上的炼油老板。慢慢地,村里常年的落叶也几乎拾捡光了,新落的叶片毕竟很少,但奶奶还是一出门就箩不离身,凡一见桉树叶,就如见到钱一般,随时拾捡,能捡几片就几片。就这样,一片片拾捡,一箩箩一袋袋积攒,攒到三四麻袋时就去卖一次。正因为要一袋袋积攒屯积,因此占了她的房间,甚至是家里的堂屋,还因为有时拾叶子而耽误了煮饭等家务,爸爸妈妈不知劝告过她多少次,甚至也因此争吵过,但她仍不放弃。
  终于,有一天,大吵起来啦!这次的吵不同平时。不是因为爸爸妈妈阻止她拾捡,而是她主动挑起的。她说她藏在枕头里的钱不见了,而且认定是妈妈拿的,说妈妈黑心,她只是想攒一丁点零钱,妈妈都不得。还说妈妈早就恨她了,良心丑啦等等。妈妈坚决否认,连我们也不相信,因为妈妈没有这样的毛病,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但奶奶也不是乱说话的人,更不会诬陷别人。为查清事实真相,解决她俩的矛盾,我就与奶奶分析说:“奶奶,您怎么就断定是妈妈拿的?”奶奶生气地说:“不是她拿了,难道它会飞?”我提示着说:“我家,人这么多呢!”她说:“前一天,我查看还好好地在着,第二天就不见了。而那两天除了她和我在家外,就没有其他人在家。”是的,那几天爸爸因为单位有事没回家,我们姊妹几个,人人都住校读书,确实只有她俩在家啊!我们也无法断明这桩公案。就这样,他俩吵个不休,奶奶气得顿足捶胸,妈妈屈得哭天抹泪。后来虽然被爸爸怒声喝住,不敢再吵,但两人就互不搭理,记仇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奶奶去逝,那桩公案才得以真相大白。那天,在收拾整理奶奶的遗物时,竟从她的枕头里掉出几张零钱,再翻翻那个旧枕芯,发现那旧枕芯竟有一个破洞,掏了掏,里面竟还有几张零钱,大家难过又小心地把皱巴巴的零钱一张张抹展开,数了数,刚好十五块八角,这时,妈妈突然吃惊地说:“啊!老天!难怪她翻天地找都找不到啊!她怎么能找到啊!真是冤孽啊!”我们忙问怎么回事,妈妈说:“你们还记得那年你奶奶和我吵的那架,就是为这些钱啊!”我们恍悟,原来它们梭进这破枕芯里了。谁能想到奶奶靠的这个枕芯早已破了洞?谁又能想到这十几块钱就刚好从这个破洞磨蹭着梭进枕芯里去?你说要不是现在收拾拆抖奶奶的遗物,那桩家庭的纠纷,不就成了永久的迷。
  我们难过极了,奶奶生前身后的艰难辛酸、卑微可怜全都连成片,混杂地模糊在我的脑际。我流着泪把十五块八的零钱小心地叠在一起,拿给爸爸。爸爸说:“你奶奶这辈子真可怜,她有无限的牵挂,而最牵挂的是她未成家的小儿子。这点少得可怜的钱就拿给你小叔叔做个留念吧!”说着早已泣不成声,我们也早已泪流满面。
  是啊!十五块八,奶奶身后留下的唯一一笔钱款,是给她的小儿子的。这,就是奶奶的全部遗产。
  之后,每年的清明节我们一大家人都从四面八方回到这个小山村,到祖先的坟前祭扫,内心默默祝祷。每当我立于奶奶坟前,我总会泪湿眼眶,总会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想起她背着背箩在山坡、在河堤、在沟渠的孑然身影。
  30年光阴弹指而过。如今的生活是当年的我们想所未想到的。奶奶,您更是做梦都想不到,您的子孙们早已迎来了美好的时代,过上了富足丰盈的生活。您枕芯里的那笔卑微的遗产,它早已化为高贵而感动的爱,融入我们的生命,渗进我们的骨髓,流淌在我们的血脉里,它时刻敲响着我们的爱之命门,警醒着我们要坚强,要奋进,要永远让它星火相承!
  奶奶,知道了这些,您那颗牵挂的心该早已了然,你地下的灵该早已安息。
  奶奶,愿您含笑九泉!